[寫在前面]

一、我寫小說是想創造一個世界,並非描寫一個世界;是想創造一些人物,並非描寫
一些人物。因此我小說中的時間是一種我所偏愛的時間~有點疏慢,但距今不遠,不
完全古老,大概是介於今日與前日之間。這種疏慢,使情感回到它原有的神秘性以及
猶豫,人和人之間,回到他們原有的時空距離,這種距離,可以醞釀出更有滋味的東
西;而一旦別離,就不易復返。
 
但虛構仍不得不著生在現實的基座之上,規範在人的情理之內,如此方能為「人」所
讀所感。我的小說中確有我本身生命經驗的影跡,並且,我也確實想透過小說「說」
點什麼。小說就像金字塔狀結構,在粗礪的現實底盤上,虛構巍巍抽高,精細,並且
璀璨發光,而在這椎狀物的中心有一條脊柱,筆直貫穿它的底座與最高點,那就是作
者的心念之路,迴響著作者真正想說的語言。
 
二、這篇一萬字小說,對一個遠在大陸深圳的評審團而言,是絕對純粹的「虛構」,
也因此,評審方給出的品評最為公正,也最具藝術意義,因此我將該段短評轉貼在這
裡給大家看看。另一方面,我也有自己的品評。由於一起筆就寫破了一萬字,兩天寫
好的東西,又足足花了兩天來刪修,刪修的過程十分痛苦,簡直像中了火寒毒的梅長
蘇,一片片削皮剉骨,最終,前半部的對白幾乎全部捨棄,只留鋪陳,因此讀來頗為
沉悶,請讀者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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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第二屆兩岸三地短小說大賽首獎/廖美華(馬哈) 公告日/2016-09-24
終評委員之一,台灣師大全球華文寫作中心主任胡衍南教授評語:
《小鎮》敘述不慍不火,女主人公的形象一寸寸鮮明起來,最終形成難以言喻的魅力。
大學生林宣加入後,劇情出現新的張力,然而敘述筆調依然保持和緩,作者刻意壓抑
的步履和讀者益發熱切的探問形成情緒反差,令人印象深刻。

小鎮

張曉冬回到故鄉,在街上開了家小書店,取名為「燈籠花屋」。
房子是租來的,位於荒廢的林家洋樓對面街角上,是座連帶小院的磚瓦平房,四周圈
著紅磚牆,隔鄰都是透天厝,牆內的青楓與香椿已栽植多年,都噴發似的沖出了牆頭,
向空中散亂,使得這紅牆院落,遠看真像個雜草叢生的大瓦盆挨蹭在那,從牆外也幾
乎看不見那棟深處內院的房子。
 
張曉冬租下宅院後,將庭園稍加整頓,添置了幾套木桌椅,再沿著牆根扦插了一排裂
瓣朱槿,俗稱燈籠花,那是她童年故居的籬牆花。扦插時正值秋天,氣候土壤都很適
宜,因此到了翌年春末,枝條已抽長到了圍牆高度,裂瓣朱槿特有的凌空亂枝滿牆頭
飛揚,垂盪的花朵紅羽翻捲,花絲搖曳,牆垣內外好似掛上了玲瓏小宮燈,燈籠花屋
這才名實相符了起來。
 
張曉冬並不巴望這間書店賺錢,她也並不努力於生財,店舖有時開張有時深鎖,即便
她明明在屋裡,院外拍門一聲聲,她今日不想迎客,來人把門拆了她也不理。前兩年
她頗勤於敦親睦鄰,營業也大致正常,第三年,她待在屋裡悶不應門的情形多了,好
事者便常俯伏門牆上想探些動靜,但往往只聞音樂聲,索性你一言我一語高聲議論起
來,故意說給裡頭的人聽聽。
「星期六不營業?張曉冬怎麼這樣做生意!」
「是啊,而且她平日一進門,幾乎就整天不出來了。」
「哦,難道房東都不管的?」
張曉冬全當作沒聽見。
 
這家店鋪只賣張曉冬合意的書籍,自己畫的石頭布帛卡片,以及親自蒐羅來的花裙披
巾。張曉冬認為既是自己的店,滿眼裡都必須是她順眼的東西,她不愛的,一樣都別
想進門,有人來商量寄賣,她一概沒興趣,也絲毫不掩飾她對這種事的不耐煩。當然,
假如有那種過濾客人品質的門檻機關,她會立刻安裝一個,可惜那機關尚未發明,很
多時候她必須耐著性子,看她不喜歡的客人在自己宅院裡走來走去。
 
咖啡是有的,因為張曉冬自己不能不每天喝上一杯。但她吝於為客人服務,因此燈籠
花屋只提供掛耳式咖啡,客人選上一個掛耳包,再挑個杯子,再取過茶壺自行沖泡,
至於口味優劣,當然由客人自行負責。咖啡喝畢,這杯子還得客人拿去水槽那兒洗乾
淨,送回櫃子收好。那座方格小木櫃裡擺置著各種形色的咖啡杯,任由挑選。收集各
種杯盤,是張曉冬的愛好,櫃子裡不乏她二三十年當中流轉遷徙各地,仍捨不得丟棄
而始終攬在身邊帶著流浪的老東西。
 
至於聊天閒談,得看張曉冬高興。有時她一逕敲打著筆電鍵盤,客人竟不敢靠近,他
們暗忖,即便我想買張明信片都不敢開口呀!妳看妳那張陰沉的臉。
有時她手裡捧個冊子坐在樹下畫畫。
張曉冬畫畫不喜歡別人觀望,也不喜歡人發問。
「哎,妳畫什麼呀?」
「這風格挺眼熟,很像某某某和某某某呢!」
張曉冬心裡罵了一聲,眉睫卻動也不動,好像啥都沒聽見,客人自然就摸摸鼻子走開
了。
 
有時張曉冬顯得很放鬆、很柔軟,束著長髮,穿著碎花長裙,一手托腮坐在櫃臺後方,
兩個腿彎上下疊著,茶色人字拖掛在腳尖上盪啊盪,什麼也沒做,只是瞇瞇地望著園
子裡的青翠。喜怒無定時而必定形於色的張曉冬,當她心情好的時候,週身的這一種
親切氛圍,旁人很容易察覺,在這時候跟她說上話,那就像話匣子噹的一聲打開,她
可以談天論地坦誠佈公,說個眼角迸淚,把心都交給了僅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
 
這樣一個女人出現在寧靜無聊的小鎮,很快便傳為談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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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被一條南北縱貫的大馬路劃分為二,西邊是市集街道,東邊是田野村莊,張曉冬
住在東邊小村莊裡,直到上了小學才略窺西邊那頭的一點鳳毛麟角,林家洋樓的大小
姐就是她同班好友,她因此進出過富豪人家宅邸。不過,當張曉冬再回家鄉,發現林
家洋樓已荒蕪,再看對面街角上鬱鬱蔥蔥的小院,卻毫無印象,可能是如今周遭都蓋
起了樓房,反倒突顯它的存在。託母親幫忙打聽了幾日,知道屋主願意出租,她也就
歡喜的承租下來了。
 
每天一早,張曉冬沿著水溝旁的村道走路上街。小鎮居民很少在街道上走路的,他們
只在田裡走路,一般日常都以腳踏車和機車代步,特別是老大廟前面那個綿延幾條街
的早市,從老伯大嬸們走走停停塞滿街面的機車引擎裡,不斷噴爆出轟轟的煙氣和噪
音,每天都像廟會一樣熱烈。而從前學童是以村里為單位編成路隊上學,家住得再遠
也照樣天天走,現在都改由家中的爺奶爸媽運送了。
 
因此早晨街道上,只張曉冬一人在行走,黃昏下班的時間也是。
 
這樣一個看不出年紀的女人,曳著烏黑長髮和碎花長裙隻身走在路上,體格修長,腰
背挺直,走路步伐又大又快,那襲花裙隨著步履飄飄,態度間頗有一派英姿,不消多
久,沿路上的人家都注意到她了,即便出了村,街上也不乏回眸多看她一眼的。
張曉冬總自顧自走著,不正眼看人,但沿途一些面孔仍在眼角裡留有一些模糊印象。那
幾個中老年莊稼漢,晨昏必定聚集在雜貨店前聊天扯淡,每每覷她走來,便準備好了在
她經過時,讓她聽見他們的一點兒談論。
「這女人是誰?」
「不知道在哪裡上班,每天走來走去。」
「怎麼不騎車呢?就這樣走?」
「看上去有點面熟,好像清源的大女兒。」
「清源的大女兒?怎麼可能!他那女兒跟我同年,我今年都快五十啦!」
有天早晨,一輛小貨車從後方駛來,靠張曉冬身旁停下,一個臉膛黝黑的男人把手臂
擱在車窗上,打量地說:
「小姐,妳去車站嗎?我載妳一程。」
她瞥了對方一眼,是雜貨店那幫人。
一年多來,飄飄蕩蕩走在路上,雖然耳語不少,但從沒有人真正向她發問,與她對話,
因此這突如其來的蓄意試探,讓她一時啞然。
「不,我不是去車站,我去街上。」
「那我載妳。街上哪裡?」
「我在林家洋樓對面開了家小書店。」
「哦?那好,我載妳過去。」
「呃……」張曉冬尷尬地笑起來,「可是我天天走路習慣了,我自己走就行了。」
那人無趣地收回了胳臂。
「好吧!女孩子這麼愛走路,倒是第一次見,難怪身材這麼好。」
張曉冬淺淺笑了笑,目送那人把車開走。
 
後來張曉冬不再走雜貨店前上班。這小店位於ㄒ字路口,提前右轉,一樣能通往街上。
於是一干莊稼漢們,就天天望著張曉冬從他們眼前繞道而去。必然有些談論,只是這
種距離,張曉冬聽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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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貨店前的柏油路,是村裡最早的聯外道路,路面僅比一輛小貨車寬些,一側是相接
的大小院落,另一側緊緊傍著小水溝,水溝邊上是一長列瓦屋的背面,小廚房、小浴
間的污水日夜排到溝渠裡來,早年村民習慣亂倒垃圾,家犬死了也必奉行「死狗放水
流」的習俗將屍體丟進溝裡,那時這條溝長年惡臭不堪,現在好些了,但也得定期清
淤。
 
張曉冬小時候上學,天天走這條路,溝渠每逢暴雨必氾濫,溢出的水面與路面相混,
那一列簡單圈圍溝渠的水泥短柱和之間連結的鐵絲棘索,像某種古代遺址般,荒涼地
浮在水面,眼前憑空湧出了一片汪洋,垃圾腐屍早不知被沖往哪裡去了。小學三年級
的張曉冬,牢牢揪著雨衣領子,手臂夾緊了雨衣底下的紅書包,在茫茫雨中,怎麼瞪
眼看都看不出真實的路面在哪。她心驚肉跳的緊挨著院落那一側,涉著沉重的積水,
一步步小心向前,每一步都彷彿貼著懸崖,稍有差池,便可能墜入萬丈深海。
 
那時太公的三合院還在。現在張曉冬家仍屬於這個村莊,不過偏處外圍,是在祖父所
遺留的土地上建起的獨棟透天厝,祖父母和父親都已離世,家裡就住著幾個大人小孩。
而村裡這條水溝馴順多了,溝岸築起了水泥堤防,雜貨店前抽菸喝酒的一幫莊稼漢,
其中幾個老喜歡一腳垂下一腳屈起地坐在堤防上,那姿勢完全像張曉冬的祖父,總令
她想起十歲以前住在三合院的時光。
假如張曉冬一輩子住在村莊裡,必然會變成一個和現在完全不同的女人。她知道雜貨
店那幫人必定有她童年舊識,也許小學同學,也許同一路隊的伙伴。但她不想和他們
相認,破壞目前的清靜,每天能不說一句話的走在上班下班的路上,一邊走一邊專心
的想自己的各種事,她覺得很好。並且,她也知道像自己這種年紀又獨來獨往的女人,
鄉下人家會提出哪些疑問。
 
那天張曉冬停下腳步,在一座院子前與一隻黃狗逗著玩,兩位大嬸走近,上上下下地
瞅著她,她不得不道了聲早安。大嬸們終於把肚子裡藏了不知多久的問題一股腦兒全
倒了出來——怎麼天天走路呢?家裡沒車嗎?誰家女兒?住在哪裡?在哪工作?年紀
多大了?結婚了沒有?為什麼不結婚?妳家裡人好像也很少進村子來,怎麼搬出去後,
一整個疏遠了呢?
最後來了那輛小貨車。
「欸,阿全你來看看,原來她是清源的女兒,難怪面形那麼相像!」
「哦,真的?我還以為哪來的漂亮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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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冬半冷半熱的性情,反而招引了一些特別寬容與特別不識相的人物,以及幾個老
少愛慕者,使燈籠花屋意外成為清談謬論的集會所,在營業時間裡很有一種蓬勃氣氛。
張曉冬有時參加他們,有時一點也不理會,對滿屋人語充耳未聞,只是扶額作自己桌
面上的事。更奇葩的角色也常往這裡鑽,張曉冬對他們並不拒絕,這種人站在舖子裡
或花樹下,翻著白眼往往可喃喃自語半小時而渾然未覺主人今日並沒在聽他。有時他
們會找客人開聊,竟相談甚歡。
 
對外地人來說,燈籠花屋也逐漸有了小名氣,主要是張曉冬的畫兼有童趣和些許哲意,
頗得一撮小眾擁戴,每到假日,總有些訪客是專程為了見張曉冬而來。這對一家店的
發展是好的,然而張曉冬心裡卻有一份防備,恐怕哪天進門造訪的是她並不想見的老
朋友。
 
第三年,張曉冬陸續收了幾個學生,不定期召來園子裡讀書學畫,由於她講課時的舉
手投足帶有豪邁之風,因此學生們戲稱她曉冬先生。偶而張曉冬被五六位年輕學生簇
擁著走在街上,人們都感到,好像舊日那種夫子與門徒的風景又重現了。這時的張曉
冬頭戴桂冠,人們忽然忘記,她就是燈籠花屋那位悶不應門的古怪老闆娘。
 
張曉冬回鄉的第三個冬季特別嚴寒,國內許多地區史無前例地下了雪。下雪這種事,
在亞熱帶島國只能發生於高山,可這一年,許多聳動不安的怪事都發生了,氣候異常
只是其中一件。張曉冬的家在南部平原,下雪絕無可能,但氣溫仍直直陡降,院子裡
的裂瓣朱槿不敵寒害,枝葉焦乾殘破,看起來竟和灼傷沒兩樣,恐怕來年春天,燈籠
花屋又要名實不符。
 
這年冬天,小鎮有件大事。林家洋樓從年初便傳聞要整建為藝文館,入夏不久果真開
始動工,就在嚴冬降臨時,遠在台北的林家正式對小鎮宣布農曆年前開幕營運,消息
一出,仕紳名流工農百姓每天前來東張西望指指點點,張曉冬抱著手臂倚在自家門前,
心想,恐怕整個小鎮的居民都來過一輪了吧!打燈籠花屋開張以來,門前這條小街,
過年過節也不曾這麼熱鬧過。據說一樓設置了小舞台,在開幕典禮上將有一場武術表
演。習武是這小鎮的傳統,鎮上從幼稚園到老人院,都有拳打腳踢的功課。
 
林家洋樓開幕那天,張曉冬裹著厚重的棉衣和圍巾,仍打從骨子裡發寒,身體好像是
空的,裡面有一團茫茫的冷霧,正在一絲一絲地抽成冰。林家大老闆專程從台北回來
主持,身旁站著他的大女兒。她便是張曉冬小學同學,以前兩人座位相鄰,交情頗佳,
三年級寒假,張曉冬隨父母離開小鎮,兩人幾番書信往來,但高中之後就完全失聯了。
 
縱使睽違多年,張曉冬仍一眼認出小學同學的臉,那兩道濃眉和稜角鮮明的下巴,還
帶著點曾經讓貧窮三合院出身的張曉冬頗感畏怯的倨傲。現在的張曉冬已經不怕了,
她將自己掩藏在人群中,只是不想招惹寒暄敘舊的麻煩罷了。
 
武術表演博得滿堂彩,當中幾位女漢子,拳腳生風,意氣昂揚,看得人血脈賁張,好
像也打了一場痛快淋漓的架。隨著人群散至各處瀏覽藝術品,張曉冬也退出洋樓,隱
入自己的小院去了。
 
午後,燈籠花屋湧入一票客人,張曉冬張望了下,有熟臉熟面的朋友,也有陌生人,
舞台上打拳的女孩們也來了,她暗中慶幸小學同學沒來。
 
可院子裡座位不夠,帶人來的朋友嘲笑道:
「我的曉冬先生,早說妳該把那些樹啊花啊,整理整理,多騰出一些空間來擺設桌
椅,妳這裡遲早裝不下我們!」
另一個說:「是啊!反正這些植物都快凍死了,剛好扔一扔。」
又一個說:「是啊!我看連咖啡都準備得不夠,今天喝垮妳燈籠花屋了!」
張曉冬叉著腰怒瞪這三人,其他賓客則哈哈大笑。
 
寒冷的天氣,蕭條的園子裡擠滿人,剎時溫暖了起來。幾個紅燈籠在風中微微搖動,
每張小木桌上都有咖啡香氣升起,客人的腳步拂動著地上的枯葉,發出乾乾的刮擦聲。
燈色暈黃的舖子裡,隨意翻書的,挑撿著畫片的,在書架子間漫漫轉悠的,楚楚身影,
讓張曉冬彷彿看著一場老電影,而自己並不在影片裡。
 
一雙炯炯的目光投射過來。張曉冬這時支著下巴,輕靠在櫃臺桌面上,正有點兒失神,
卻被這道目光挑醒了。是武術表演的女孩,紮馬尾的那位。張曉冬對她嫣然一笑。大
學時候有位知己的學姊品評張曉冬,說她身形態度像個哥兒們,可眉眼嫵媚,是十足
的女人。女孩被這嫵媚的眉眼招過來,嘴角勾著禮貌的笑意,眼睛卻仍凌厲地盯著張
曉冬。
「妳都這樣看人嗎?好像要找我打架呢!」
張曉冬一樣托著腮幫子,斜眼睨著那女孩,女孩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唇。
「妳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台北人,在學校參加武術社團,我們社團曾經來你們鎮上拜師,所以結識了一
些本地朋友,今天和另外幾個伙伴來支援演出。」
「哦?瞭了……我叫張曉冬,破曉的曉,冬天的冬。妳叫什麼名字?」
女孩楞了一下,用她雪亮的大眼睛瞟了瞟張曉冬,這才模仿造句似地說道:
「我叫林宣,樹林的林,宣布的宣……曉冬先生您好。」
 
林宣巴著櫃臺,和張曉冬聊得非常起勁,其實都是林宣在說,說自己的求學和習武過
程,大學畢業之後的打算,紛爭吵鬧的家人;以及自己在高三那年充滿迷惘幾度自殘
的往事,「這是秘密,只有幾個最要好的朋友知道。」
張曉冬凝目看著她,沒說什麼。
 
高中到大學時期的女孩總是很奇怪,滿肚子秘密,不過這也沒什麼,我自己不也曾這
樣?張曉冬玩著手上的店卡,心裡想著。她抬起頭來,發現林宣那雙眼睛仍熱切地盯
著自己。她看得懂這眼神的意義。秘密總是深藏在肚子裡,而眼睛卻洩漏了它們。
 
林宣回台北之後,很快又南下來找張曉冬,只說喜愛這間舖子,來走走。黃昏的時候,
張曉冬預備掩門休息了,林宣輕聲說了再見,便返回台北。
 
下一次再來,林宣有點流連的意思,張曉冬帶她到鎮上吃過了晚餐,她還沒表示要走。
「我可以留在燈籠花屋過夜嗎?我打地鋪沒關係的。」這句話像是被桎梏了許久,終
於從唇齒間逃脫。張曉冬眉頭微微一擰,但很快就舒放了。「問題是天氣很冷……我回
家幫妳帶一床棉被。」
那一夜,林宣自己一個人在燈籠花屋靠牆的地板上過夜,擁著棉被,忍著一種比寒冷
更烈的心痛,聽著小院裡風吹枝葉的沙沙聲,輾轉千回才終於入睡。
隔日早晨,張曉冬開門進去,看見棉被折疊整齊,林宣已經走了。
過年期間,小鎮沸沸揚揚,都是從外地返鄉的老少遊子和他們的親眷。林家洋樓的復
甦,對小鎮在重振繁華的前景上,彷彿高掛了一盞明燈,老婆婆攢著兒孫們的手來看,
嘴角揚起著一枚欣慰的笑。
 
這個過年,張曉冬忙碌得沒時間想起林宣,只在深夜將睡前,忽忽想了一下,今天林
宣有沒有來?會不會我沒看見她?
大年初六,燈籠花屋開始閉門休息,院門上貼了張紅紙,用毛筆寫著「放假」兩個大
字,可沒說放假到什麼時候。
 
其實張曉冬一樣每天早晨鑽進院子裡待著,聽音樂看書畫畫,哪裡也沒去,行人打牆
外走過,知道裡面有人,礙於門口那張大字,也就不打擾,唯右鄰種菜的大嬸偶而來
敲門送菜,至於耳朵貼牆想探點什麼的人,似乎已興致缺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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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宣來了。張曉冬拉開木門,正伸手接過鄰居大嬸懷中的青菜,看見林宣站在大嬸身
後兩步的地方,調皮地朝她眨眼。
「妳來了?站那裡多久了?」
鄰居大嬸回頭瞧見客人,眼角魚尾紋像花兒似的綻放說道:
「唉呀,哪裡來的帥氣小姐!妳一定是曉冬先生的好朋友。」
連個大嬸都把張曉冬喚作先生,林宣抿嘴笑起來。
「我再回去拿把青菜給妳呵,妳等著!」
大嬸轉身要走,林宣趕緊拉住,「不用不用!我住台北,帶著青菜搭車好奇怪!」
大嬸上下打量她。
「住台北噢?哎,我這青菜可都不噴灑農藥的,乾乾淨淨才敢拿來送給鄰居,你們台
北人啊,吃的青菜都噴藥噴好重呢!」
林宣聽得目瞪口呆,張曉冬大笑道:
「阿嬸妳這樣說,想把我台北朋友嚇死嗎?」說著扯住林宣的手臂,「外面好冷,進
去吧!阿嬸謝謝妳,傍晚把菜帶回去給我媽。」
林宣注意到院子裡的落葉被打掃乾淨了,整潔坦露出荒樹底下乾硬的泥土地,與通往
屋內的紅磚步道。
「妳不是說,落葉留著好看,不掃的?」
張曉冬頭也沒回,直接鑽進屋裡,「今年冬天太冷了,風又大,經常把落葉捲得滿天
飛,飛得屋裡地板都是。」
她快步轉入櫃臺放下青菜,提起熱水壺,給已經掛好咖啡包的馬克杯,澆水,沖咖啡。
「下午了妳才喝咖啡?頭不疼嗎?」
「正好開始疼了。」
 
林宣僵僵的杵了一會兒。她緩緩走進屋裡,繞進櫃臺,伸出手臂從背後緊緊圈住張曉
冬,頭伏在張曉冬背上,默默的,久久沒一點聲響,直到張曉冬舉起咖啡湊近嘴唇,
才發出輕輕的啜泣聲。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想念妳。」
這句話堵著張曉冬身上的毛衣說出來,有點呢噥不清,像雨中的春泥。張曉冬手裡握
著咖啡,目光飄遠了,望向屋外。今年冬天,燈籠花籬整個凍壞,可楓葉卻紅得特別
鮮,特別好看……
「從第一眼看見妳,就覺得喜歡妳,也不知道為什麼第一天認識,我就把自己所有的
故事告訴妳,為什麼我會很想跟在妳的身邊保護妳,妳有很多朋友,其實妳根本不需
要我……」
 
張曉冬放下咖啡,把林宣慢慢轉到自己面前來,深深地看了她一會兒,接著雙手施力,
將林宣攬進懷裡俯伏在自己身上。她揉著林宣軟溜的馬尾巴,感到肩膀鎖骨一帶漸漸
被濡濕了,林宣溫熱的淚水滲入衣領,滑到了她的身上。
「別哭了……」
捧起林宣佈滿淚痕的臉,張曉冬湊上去,往那嘴唇纏綿一吻。林宣驚詫得瞪大眼睛,
似乎沒想到張曉冬這麼率直的就翻出自己底牌。她震驚得連哭泣都忘了。
 
那天以後,林宣常往燈籠花屋跑,一待兩天,學校都不顧了。當然張曉冬還是回自己
家過夜的,即使林宣眼神流露出希望她也留下的意思,但她避開了那個眼神,只要林
宣未開口要求,她便無須回答。不過白日裡,張曉冬總把林宣攢在身邊,平常她已極
少外出,林宣一來更無心迎客了,索性把院門掩上,不營業。其實林宣想帶她到山上
海邊走走,不過張曉冬已對遠遊厭倦,只想懶懶的在小鎮裡待著。
 
林宣畢竟年輕,待不住,每天藉著買辦餐食,總要出門幾趟透透氣。在街上,有時遇
見武館的朋友,有時遇見那些在林家洋樓開幕時看過她武術表演的民眾,遇上了,總
要說說話。回來時又撞見隔壁種菜大嬸,大嬸的問話最多,總是連珠砲似的,「林宣
妳又來玩啦?都不用上課嗎?曉冬先生不是在嗎?怎麼不作生意呢?我看好些遊客杵
在門外都好失望呢!這樣怎麼行呢?是不是生意做不下去呀?我看她生意做得挺好呀!」
 
傍晚的時候,張曉冬照舊默默的走路回家,林宣想陪她走上一段,她從沒答應過。張
曉冬說她是一個用走路來放鬆和思考的人,唯有走路,她能真正感到身旁是空的,因
此不想再帶上一個人。
 
天氣開始晴暖,再嚴寒的冬季終有結束之日,人們的生活和心情很快融入了新的節令,
不過,園子裡重傷的植物仍奄奄一息,除了裂瓣朱槿僅剩禿枝,房東栽植有年的香椿
也零零落落,連牆根上最頑固的野草都死盡了。張曉冬日日巡察,心裡悶悶的。
 
這天房東蔡阿姨突然上門,感傷完陰慘的花木後,和張曉冬坐在微寒的院子裡喝咖啡。
「聽說妳書店生意不好?早跟妳說在我們這種小鎮開書店哪能賺錢呢?」
張曉冬聽著有些恍惚,手指僵僵地握著咖啡杯。
「沒有不好啊!妳聽誰說的?」
「哎,那個誰妳又不認識!只是上次我從高雄回來,聽說妳經常歇業,人明明在裡邊
又不開門做生意,怕是經營上有困難,所以我今天特地來看看。」
說著伸長脖子,往屋裡探了探,林宣正坐在略顯幽暗的櫃臺後方,像洞窟裡的野兔般,
防備地瞪著她。
蔡阿姨把視線收回,湊近張曉冬的臉。
「她就是台北來的那個大學生?我聽說她三天兩頭往妳這邊跑,是妳頭號粉絲呢!可
是這樣怎麼行,書都不唸了嗎?她家人都不管?」
張曉冬低眉啜了口咖啡,勉強扯著臉部肌肉,陪了個笑容。
「功課的事,人家自己心裡有數。至於這家店……我只是過年累壞了,想多休息一陣子,
再說,我經常歇業又不是現在才發生,到底誰在背地唱衰我?我最討厭這種人了。」
 
那天黃昏上街吃飯,路上遇見小鎮奇葩「石頭公」,他瞧著前面這位花裙蹁躚,後面
那位短衣勁服,不禁上下點頭略翻白眼,唱戲文似的說道:
「公子帶護衛出門了!但不知為何都一臉鬱鬱寡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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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春陽煦煦,張曉冬在院子裡一張藤椅上坐著,把一邊的臉頰偎著軟枕,淡淡地
哼著歌,烏髮間幾絲銀髮在陽光裡忽隱忽現。林宣坐她身旁,把她的一個手掌拉過來
放自己膝上,撥弄著那些清癯的手指。
「曉冬先生,妳會一直待在這裡嗎?難道妳對其他地方真的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張曉冬靜默了一會兒,眼神越過牆頭上凌亂的枝枒。
「我只是覺得累了,想在家休息。」
林宣抬眼看看她。
「不過,家也不一定是休息的好地方,有時置身在大都市裡給人潮掩沒,反而覺得更
安靜,更安全一些。」張曉冬說。
「所以,妳可能會再離開?」
「不一定,我沒想那麼多。邊走邊看吧。」
「妳以前愛過女孩子嗎?」
「……妳呢?」
「我沒有。因為練武的關係,確實有女同學愛慕我,但我從不曾想過愛她們,我還是
渴望遇見喜歡的男孩,然後結婚生子。」
「哦,是嗎?生孩子這種事我倒沒想過。至於愛一個女生嘛……這也是我的第一次呢!」
林宣瞪著眼,顯得十分驚訝。
張曉冬促狹地看著她。
「怎麼了嗎?是因為我看起來很老練嗎?」
張曉冬像個任俠少年般仰頭大笑起來。
「親愛的林宣,所有戀愛的形式不都是一樣的嗎?管他男生女生呢!」
林宣嘟起嘴,繼續扳弄張曉冬的手指。
 
「我只是很討厭柔弱的女孩,從小就仰慕男生,喜歡和男生結黨一起玩,性格上也就
變得像男孩了……但也可能相反,是因為先天的性格摻雜了男孩的部分,所以容易和男
生親近吧!不過,一向我都是愛男生的,只要喜歡,讓我送花寫情書的主動去追,我
也幹得出來。雖然曾經有女孩對我示愛,不過,談了幾次戀愛都是異性……」
林宣聽到這裡,抬頭發了一個疑問。
「那妳現在怎麼孤孤單單一個人呢?」
張曉冬瞋著眼,一把捉住她的馬尾巴。
「不就是戀愛破局嗎。」
林宣唉唷一聲,扭著脖子,小心把馬尾從張曉冬手裡拖出。
張曉冬的牙關咬合了幾下,骨骼在面頰上鼓動著。
「其中一位即使不破局,也不能在這種小鎮曝光啊。他是有婦之夫……幸好前幾年他
死了。」
林宣看著張曉冬的側臉。她仍不自覺的在咬牙,臉頰上起起伏伏,就像很仔細的在把
齒槽上的一些殘渣細屑咀嚼乾淨。
「妳從來沒提過這些事。」林宣說。
張曉冬轉過臉來。
「不過,妳確實是我第一個女孩。我相信也是最後一個。」
林宣別開頭去。
「我相信妳也是,離開我之後,妳仍會回到男孩身邊。」
「為什麼妳要這樣說?這是結束的意思嗎?」
張曉冬沉默了,望著牆頭上一隻跳躍的麻雀,接著,又來一隻,兩隻麻雀嘰嘰喳喳地
玩一會兒,便一前一後飛走了。
「……我只是不能停止去想,人為什麼相遇,為什麼分開,什麼時候會相遇,什麼時候
會分開。妳讓我發現,原來我身上帶有某種連我都不自覺的信號,這信號一直在尋找它
自己的相應目標,而我卻不知情。但是現在我明白了,這信號就像一根小火苗,在妳的
身上也有。當某一天我們終於擦身而過,兩根火苗也互相碰觸了,它們相擊出了火花,
然後,慢慢地,火燒完了,我們身上突出的那個部分,也就消失了,留下一個印記在那
裡。」
張曉冬回眸看看林宣。
「但我相信,那是個證明我們完滿的印記,而不是個污點或傷痕,那是生命裡命定給
我們的。」
林宣眼眶漸漸湧出淚水,將暮的春陽輝映著她青春無痕的臉頰,並使那眼底湧動的淚,
盈盈發光。
張曉冬拉過林宣的手。
「所以我很感謝妳帶給我圓滿,真的!希望妳能相信,否則我會感到非常孤單,即使
別人不信,只要妳能相信就好了。」
林宣的眼淚流下來。
 
當一方把結果都推測了,愛也就退卻了。林宣不再耽留,偶而兩人走在街上,她也盡
量避免碰觸到張曉冬,努力保持著並肩卻淡然如普通朋友的樣子。儘管如此,張曉冬
門牆外的議論仍不消停。台北女孩林宣終於覺知到小鎮的小,那就像箍桶子似的把人
越束越緊。她注視著張曉冬緊繃的臉,感到她正在從體內提起一股力氣,想把身上那
越來越緊的鐵箍子撐開。
 
就在這個春季,電視新聞天天報導芒果、荔枝等等果物歉收的消息。度過去年寒害的
植物,枝幹是活下來了,新葉也如常萌發,可開花結果卻完全亂了套,張曉冬細心養
護三年的燈籠花傷得太深重,枝條上一個花苞都沒有,她站在疏籬下,悵悵的,不知
道現在心底湧上來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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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來越熱,夏日黃昏,張曉冬打著陽傘快步疾步,路旁的身影和聲響全都忽忽不
清。吃飯時,母親玩笑地說:「妳知道妳現在很紅嗎?天天走來走去,走得整個小鎮
都認識妳了!」張曉冬沉默不語,注意看著電視螢幕的氣象預報。一個中度颱風正從
巴士海峽逼近台灣。
 
直到翌日傍晚,颱風仍無動靜,水溝堤防卻不知何時破了個大口子,張曉冬路過時,
雜貨店前一幫莊稼漢正湊在那兒議論。張曉冬沒有停步,回家向母親詢問,方知村裡
一個建案在撤退大型機具時不小心撞崩了堤防,由於颱風快來了,建商向村民保證明
天回來修繕。
 
但不知為何,建商爽約了,暴雨提前來到,且雨勢一發便成汪洋。張曉冬頂著強勁風
雨匆忙返家,走到雜貨店前路口,遠遠就望見那幾十年不曾氾濫的臭水溝,這下又氾
濫了,路面和河面在堤防破口處融匯成一片渾濁,看不出滔滔滾動的是雨還是溝裡的
髒水。這股水流汩汩地朝著張曉冬漫來,衝激著她的裙襬和光裸的腳踝,使她全身為
之震動。
傾斜的雨繼續落下,張曉冬緊握傘柄,望著茫茫水面,一時怔忡地忘了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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