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教學現場>>> 信任與存在的演練      圖文/馬哈

 

本文刊登於2012年7月聯合報系好讀週報 [寫作力] 單元,

是寫作講師群寫給中學生看的有關寫作教學現場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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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為什麼妳叫做馬哈?妳姓馬嗎?


教室中第一次碰面,學生必然提出此一大哉問。沒為什麼呀!不是呀!嘻笑搪塞過後,心想真是亂取渾號之初始料未及的釋義之苦。縱使它確實有個源頭、起因、idea,不過說來話可長啦!

 

更始料未及的是因為這樣一個「好玩」的筆名,我在先天性格驅動與後天環境涵養的交互作用下逐漸走上了與此名字合致的諧星路線,每到一個學校,學生總是很快自動刪除「老師」敬稱,直接哥兒們姊妹淘地呼叫我名諱——馬哈,以回報我講課時不吝手舞足蹈,以及吃盡他們豆腐(對那些吱喳聊天如廟口菜市之大叔大嬸者,我一律稱之為大嬸大叔)。

 

這樣的諧星風格出乎預料的令我在教學時分外地自我感覺良好,學生上課時也顯然容易卸下心防,忘卻了他們往往將作文老師視為宿敵的立場。

 

作文確實是一門艱難課程,不是端靠理解、記誦和演繹便可成功,它是理性與感性緊密合作的功課,你的思想和情感必須總是保持活躍和清晰。同時你的手要勤。並且它沒有標準答案,你再如何孜孜矻矻洋洋灑灑,我依然無法給你一百分。然而經過作文訓練,一個人的思慮清晰度和敏捷度,以及感性的細膩度和敏銳度,都會有顯著且長足的躍進,同時說話的條理和內涵也必與之並進,這是一輩子受用無窮的能力。

 

但它不是一蹴可幾。因此我能諒解同學們上作文課的辛苦和總是缺乏成就感的困境,加上有些課程安排於週末假日,彷彿成了剝奪學生休息的兇手,因此我在課堂必竭盡所能帶嗨聽眾,絕不教忠教孝,只希望同學們能輕鬆點兒上作文課。

 

因此寫作文時,我允許同學聽耳機、喝飲料,假如他保證那樣能使他的寫作效率更好。總之,我認為寫作是從心出發,首先必須那顆心是愉快的,才能有感,有思想,能回憶。寫作是回想或預想的形式,絕少現場寫生,因此,該如何讓此刻此地的他「融入」他想要寫的那一個時空呢?我認為那得讓他的心境柔軟舒適、清靜平和才行。

 

當然以教室現場來說,要達到絕對清靜平和很難,特別是剛開始寫作的十五分鐘,教室裡總充斥浮躁的竊竊私語,靜不下來,唯有少數同學能很快的進入專注狀態。不過,通常在二十分鐘後,教室便只剩下筆尖敲觸紙面的聲音。叩叩叩,我常想像這是一片藏匿著許多小啄木鳥的森林,連我巡迴的腳步都輕緩謹慎起來。

 

 

 

次碰面的同學對於作文的真正問題,通常是巡堂逐一察看時才能發現。那些一再搖立可白,在幾個句子上反覆塗改的,我會建議他先往前寫去,免得文思堵塞過久,全悶死在腦袋裡了。也有那過於琢磨,過度迷信成語和修辭者,一再抓頭,非得想出個漂亮詞彙不可。「老師,有個成語是形容陽光從雲裡透出來,妳知道嗎?」我說:「別想了,直接用你剛才的句子來寫就對了!很生動啊!」也有那過度嚴肅,寫風景也一定要從中寫出人生大道理,活生生的把氣氛寫僵了。我捏捏他肩膀:「放輕鬆,只管看它好看的地方就行了。」

 

這些學生將作文視同文學,態度過於謙恭惶恐。這時我不能不為他們紓壓一番:「當你向同學描述昨天發生的一件事,一定講得口沫橫飛,非常精彩生動吧?別忘了把平常講話的技巧運用到作文中來。作文只是經過修飾的、更符合邏輯、更有系統的說話,別把作文和說話區隔太遠!」這是對於一般下筆遲疑或過度小心的同學。唯有發現真正具有文學素質的學生,我才會將作文提昇到寫作,改以文學的期許來對他要求,提示他將句子、詞彙修飾得更精準些。

 

對於寫得死去活來、怨聲載道的同學,我則建議他們作文時可假設一位分享的對象,譬如一個朋友、一群聽眾,或自己,切勿滿懷怨念地想:這是寫給老師批改的東西!而材料則從日常生活中最貼近自己的人時事地物去搜尋,彷彿投石入水,從漣漪核心的小石子開始寫,再順著漣漪層次往外推。

 

 

 

在所有主題中,我最偏愛的是《童年家屋》單元。我給的寫作重點是景物(家屋外觀形象、內部陳設)+日常生活+至少一位人物+特別事件在書寫時,同學彷彿重回幼時居住的家中,每天放學回家進入客廳,也許看見阿公穿著白汗衫正在打盹,收音機嗡嗡作響;再往家屋深處走,也許直達廚房,胖胖的慈愛的阿嬤正在廚房裡為晚餐忙碌,也許轉上小樓梯,回到自己和兄弟姊妹共用的小房間,牆上有蠟筆的凌亂塗鴉,地上亂扔著文具和變形金剛。

 

在這單元中,我發現大多數同學幼時都曾被忙於工作的父母「委託」奶奶或外婆照顧,在他們所記述到的難忘人物中,大都是阿嬤、爺爺、外婆,和共同生活的堂表兄弟姊妹。那段生活在他們的記憶中,是天堂時光。看著這些故事,總讓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自己的阿嬤和外婆,重溫了幸福無憂的光陰。

 

當然也有記憶著不幸的童年家屋。前年冬令營在南部一所高中講這個單元,有位坐在最邊角的男同學安靜而迅速地寫好了,他交卷後我仔細讀完一遍,眼前頓時蒙上淚霧。他正巧是我上課時以玩笑口吻說的「因不斷被債主追趕而有過許多童年家屋」的孩子。他鉅細靡遺歷歷如繪地寫出狹仄家屋中各種雜物和以資源回收維生的母親背影。忽然一夜,母子兩人在匆忙中收拾家當離開,大門掩上時,黯淡的屋內、凌亂的景物,往事成一線牢牢的刻劃在他的記憶中。

 

我遠遠地望著那位男同學。我很感謝初次謀面的學生願意這麼坦白的交出他們也許從不輕易碰觸的往事。這好像大學時候玩的信任遊戲,他放鬆地倒向我,因為他相信我的承接。

 

而根據所有寫作內容來看,同學們最能投入、也最享受的應屬《旅遊》單元了!特別是描述自己挑戰遊樂園中各種極限設施時,在我提示的表情、動作、聲音、身心感受等描寫重點中,我可以生動看見同學們在遊樂園呼號驚嚇嘴歪眼斜臉色慘白的情狀,往往在批改時也跟著絕倒。可見同學在書寫時確實重返了馬雅探險或擎天飛梭現場,重新體驗了一次當時的刺激快感。

 

 

 

學有時也會碰上小困境。譬如遇到特別躁動、愛講話的同學,或是喜歡抓住老師的某些話頭大作異色文章的男生。發現這樣的角色,我並不會糾正或抑制他,而是在講台上與他隔空過招,一面發現他好的特質,再適時的褒獎,給他榮譽心。有一回在南部便遇見了這樣的人物,幾番較量後,他漸漸的安靜了,接下來我請他負責他那一區的秩序,果然他頗盡忠職守的為我完成這項任務。下一次再見到他,我率先與他打招呼,叫出他的名字,他竟害羞了。

 

名字。教學幾年後,我發現學生其實非常希望老師叫得出他們的名字,這使他們有真實的「存在感」。後來我盡量在上課開始不久先點名,每點一個名字,必確實的望他們一眼,對他們點點頭。但往往時間侷促,或講桌上並無點名表,只能在寫作時請他們寫好姓名,我一個個走過去「巡視」,並低聲叫出這些也許僅有一面之緣的名字。我想,這是一種喚出個人存在感的儀式,同時使每個個人都以自己為單位和老師之間有了連結,而不是潛在「班級」這樣的龐大代名詞中。我相信寫作必定是從「我的存在」開始,每個人必須確認自己的獨一無二,才能盡情說出自己的思想和故事。

 

遊走那麼多學校,瀏覽過那麼多青春臉孔和姓名,絕大多數都在擁擠的記憶中褪色了,但卻有幾張臉孔、幾抹身影在腦海裡清晰的浮沈。他們並不一定是寫作優秀的,有些反而是態度輕率,看上去疲憊而又反骨。前幾天回到中部某校講課,再度遇見上學期的一位男孩,我看他明顯長高不少,態度也不再毛躁輕浮,像隻被馴服了的小狼。我欣慰他的成長懂事,卻又感到一絲絲不捨。上學期的他,嘴皮是粗鄙,卻是一個男孩青春能量的展現。再見到他,臉上的某種光亮似乎熄滅了。

 

我從不輕蔑或嚴厲對待那些所謂「問題人物」,也因此這些問題人物能從我身上學到彼此尊重。今年六月初,我長期指導的一個國中班級畢業了,當中便有位老是自詡「很屌」的男孩,很不馴很愛胡謅亂寫而事實上頗有思想。基測分數公布後,他以臉書訊息告訴我,他的作文五級分。他說:「屌吧?因為我答應過妳作文好好寫……可是其他都爛翻了!」我哭笑不得,心裡滿是感動和感謝。

 

我衷心的感謝任何學生在課堂上對於我的信任。也希望每個人都能相信自己的存在感,繼續寫出有思想、有生命力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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