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哈向前走>>>尋找一棵樹

只在這一天晚上，我們走過黑洞般的夾竹小巷，到鎮上去看廟，看街景繁華。

提著燈籠，搖動且昏黃的燭火在暗巷裡像花蕾，或像傳說中的古老星球，

舞龍舞獅穿過原野，穿過冰冷的鄉村。每一座三合院都像紅花一樣盛開了。

回家的遊子是蜂，院子裡的小孩是蝴蝶，我們在暖洋洋甜蜜蜜的花心裡鑽。

田嬰飛走了，冬風呼呼的吹過原野，爸爸媽媽從外地回來準備過年。

每年這個時候，媽媽會幫我買一件新衣。

那天我跑進媽媽的房間，看見大眠床上躺著一件嶄新的洋裝，

紅茸的上衣細細鑲著金蔥線，墨色的絨裙摸起來又暖又溫柔。

田裡農閒，爺爺領我們小孩子到庄頭看平安戲。

戲臺搭在一條小巷子裡側出的空地，早已擠滿了人，嗩吶齊鳴，鑼鼓喧天，

台上彩衣的戲子，雕龍畫鳳的布景，一片鬧嗡嗡的七字調。

抱著從家裡大老遠扛來的板凳，我的眼前都是屁股，

晚餐後的圓木桌上，一個個稜紋油亮的月餅躺臥在閃亮的玻璃彩絲中。

先吃哪一種口味呢？豆沙、棗泥、蓮蓉，我通通喜歡！

奶奶仔細地將一個個月餅切開，香甜的味道溢出了稻埕上。

戴上橘紅色小帽，穿上雪白襯衫，穿上藍色吊帶裙，穿上漆亮的黑皮鞋，

揹上紅色的書包，頂著一頭清湯掛麵，學校的生活重新開始了。

在學校大聲的朗讀課本，咿咿咿的盪著好高的鞦韆，

放學後在院子裡追著公雞母雞跑，為了拔牠們身上的各色羽毛做美勞。

開學之前，得先理髮。我不喜歡理髮，可是奶奶說我的頭髮又亂又長，像個小瘋子。

我低著頭，跟隨著奶奶，孜孜矻矻地穿過巷子，走上村道，終於抵達庄頭那座神秘的三合院。

我低著頭走進院子裡那個神秘的小房間。它是個理髮店。

握著一柄推剪的阿姨在理髮椅的扶手上架了一塊木板，命令我爬上去。

太陽和月亮不停的從三合院那一邊升起，從三合院另一邊落下，

白晝和黑夜在稻埕上追趕，青綠和熟黃在稻田裡更換，

幫浦欸乃矮乃汲水像小船為我們送來一整個海洋，貓兒和狗兒在刺竹巷裡打架。

爺爺每天走在細長的田埂上，腳趾頭攫曲成了黝黑的鳥爪。

  好久沒上學，不知道學校變得怎樣了？

  暑假中第一次返校日，我們在書包裡揣了一把小小的鐮刀，刀刃以破布條緊緊包裹著。

  我們得回學校去除草。

漫長的午後，三合院靜悄悄，大人都下田去了，只有雞鴨貓狗在前院後院和扶桑花與刺竹的巷道裡到處踱步。悠悠的午後，三合院像一座空蕩蕩的城堡，這是一天當中最寂寥的時刻，從田野上玩耍回來，肚子也空蕩蕩的！怎麼辦呢？幸好後院灶頭上總是煨著一鍋地瓜塊。地瓜塊滾刀斬，在鍋裡燜得又軟又香。這是給豬吃的豬菜，奶奶說院子裡小孩眾多，養小孩也就跟餵豬一樣，有的吃便吃吧！不同的是，豬養肥了可以加菜，可以賣錢，小孩卻是一窩賠錢貨、討債鬼呀！

是誰發明了暑假？假如世界上有天堂的話，天堂的時光一定彷彿暑假的時光了！

整個暑假裡有玩不完的遊戲，可以在稻埕上打彈珠，跳房子，

可以到濁水溪打水仗、築沙堡，

可以到田野放風箏，在田邊的小溝渠裡捉泥鰍、蝦子、魚，撈蛤蜊。

夏天到了，咿咿咿……老幫浦把清涼的山泉汲上來。

咿咿咿……把清涼的海洋汲上來。咿咿咿……把清涼的夏天汲上來。

後院的老幫浦裝著滿滿的清涼，永遠永遠用不完！

有一天，還沒長翅的蟬兒從泥土底下鑽出來，牠們無聲無息的，靜悄悄的，慢慢的，爬到苦苓樹上去。爬呀爬，突然牠們打了個盹，醒來後，褪去了泥土裡的那件黃衣裳，換上黑亮的裝甲，還長出一對翅！

唧唧唧唧，蟬兒開心地飛到枝葉裡去，二十隻、三十隻，聚在一起開牠們的夏天派對。唧唧唧唧，整個夏天我聽到蟬兒的歌唱，從早晨唱到炎熱的中午，從中午唱到風涼的黃昏。我從後院找來一支長竹竿，尖端在黏蒼蠅的黑膠紙上滾一滾。我偷偷的把竹竿捅到苦苓樹上，偷偷的把黏黏的一端靠近蟬兒的背後……急急急急，蟬兒的叫聲越來越急，突然悶的一聲，都急忙的飛走了。

上茅廁是最恐怖的一件事了！廁所位於後院最深遠的角落，隔著刺竹叢，便是野風呼嘯的後壁田。所謂廁所，只是一小間水泥板屋，屋裡一個臭氣燻天的糞坑，屋頂單薄地覆蓋著一篷茅草，牆上懸著一盞昏昏沈沈的小燈，門板是簡陋編織的竹篾。白天上廁所，低下頭便看見白胖的蛆在臭坑裡蠕動，有些還沒頭沒腦的蹬到地板上遊玩。廁所外的草垛裡總是窸窸窣窣，不知道躲著蜥蜴還是蛇。豬圈裡的豬們拱拱地亂叫。「姑姑，妳還在嗎？」每隔一會兒，我便對著門發問。沒有大人陪著，我真不敢上廁所呀！

夜晚的茅坑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每當風大的黑夜，風從水泥板縫和竹篾茅草間的鏬隙鑽進茅廁，嗚呼嗚呼，頭上的小燈隨風搖曳，光溜溜的小屁股一陣陣發涼。蹲在那裡，恐怖的感覺像一條蛇沿著我的背脊往上爬，直直爬上了頭頂……「奶奶，妳還在嗎？」我抖著聲音小心地問。滋滋滋，滋滋滋滋，我彷彿能聽見成千上萬的蛆正在我的腳底下咀嚼著什麼。我害怕那個黑不見底的臭坑裡伸出一雙手來拖住我。我應該小心偵察腳下的坑洞，卻一點也不敢低頭。我只能望著幽暗的竹篾門：「奶奶，妳還在嗎？」我真的快怕死了啊……

阿公吃飽了飯，喜歡在稻埕上打拳說三國故事。那時星星亮了，幾個星星變成螢火蟲蕩啊蕩的，從神秘的夜空蕩下來，悄悄地飄忽到我們身旁。阿公今天講常山趙子龍長阪坡救主，飛拳踢腿，呼呼喝喝。廳堂燈光流洩在微溫的稻埕上，我枕著蓆子，不久便呼嚕呼嚕地睡著了，隱隱約約聽見螢火蟲的竊竊私語，和奶奶嬸婆們閒話家常的聲音。誰搖著蒲扇，涼涼的風兒有一下沒一下地拂在我的臉上。嘰哩嘰哩，蟋蟀和螽斯們在黑闃闃的草叢裡叫著。嘰哩嘰哩，變成螢火蟲的星星們也小聲的叫著。夏天的夜晚，稻埕是一艘船，故事模糊成船舷的浪花，在紫色夜空裡悄悄地遠去了。

在一盞昏黃的小燈泡下，我家小小的餐桌很擁擠，爺爺爸爸以及叔叔們和小孩子們總是先吃，吃完擦擦嘴走了，奶奶和媽媽才踅上桌吃盤裡的剩菜。長大後我才知道，原來媽媽那時常吃醬油拌飯和砂糖拌飯，是因為桌上沒菜了啊！而我老是把碗填得滿滿的，興高彩烈端著跑到隔壁六嬸婆家坐在門檻上吃，因為六嬸婆家有一台奇妙的彩色電視機！笑聲和花朵從那座四四方方的木箱子裡長出來，紅黃藍綠的光芒映照著我的臉，我看得入神了，總是忘記吃飯，讓菜涼了。

豬——血湯！好吃的豬——血湯喔！傍晚，偶而會有位大嬸推著木車子，轆轆地從巷口進來。她吟唱一般的嗓音，我遠遠便聽見了。她將車子駐在稻埕中央，噴香的湯味飄進家家戶戶的廚房。媽媽停下鍋鏟，塞給我一個大碗公和幾枚零錢，差我去買碗豬血湯。酸菜丁，韮菜段，油蔥末，滑嫩的豬血，香濃滾燙的大骨湯......在貧瘠乏味的尋常餐桌上，今晚有了幸福稀罕的味道。

偶而我會有多餘的零用錢，可以讓我在小賣店買一枝甜蜜蜜的鳳梨冰棒。我一口一口，珍惜地，幸福地舔著冰棒走回家。但是回到三合院之前必須通過一道艱險的關卡，那就是巷子裡的火雞攻擊！

彩色火雞們長得非常巨大，就像畫片上的恐龍。牠們從厚實的毛氅大衣裡伸出光禿禿又充滿皺摺的頭部，彷彿盤子裡被拔光了羽毛的白斬雞死而復生！牠們的脖子底下掛著可怕的垂肉，隨著牠們高傲的闊步左右晃動。牠們用不懷好意的小眼睛打量我，彷彿隨時會對我噴出一口火焰將我烤成小小的肉乾，或啄食我骨碌骨碌的眼珠子！

放學途中的小賣店陳列著一缸一缸QQ糖、牛奶糖、橡皮糖、柑仔糖、棒棒糖、哨子糖、口香糖，紅黃紫綠七彩繽紛，逗得人流口水。還有香噴噴的麵茶粉、好玩又好吃的涼糕抽抽樂、戴著鐵皮帽子的冰棍、藏在神秘綠色玻璃瓶中的彈珠汽水。我還記得汽水從喉嚨和鼻子噎上來的奇特氣味。每天放學的時候經過小賣店，這些琳瑯滿目的玩意便折磨著我貧窮的心。穿著錦緞華裳的布袋戲偶們一雙雙眼睛望著我。我沒有能力購買任何東西。店旁一株黃槿掛著可愛的吊鐘花，電線上悠閒的麻雀吱吱喳喳。

我低下頭來仔細搜索著路面一邊走回家。我希望能在路上撿到錢，即使一個小小的硬幣也好。

在操場邊緣種植著成群的木麻黃樹，樹下掩蔽著彎彎曲曲的防空壕。防空演習的日子，我們在震耳欲聾的嗡轟聲中衝出教室，像一群野兔越過操場，嘩嘩地抵達木麻黃林。噗通噗通，我們一個個跳下防空壕，一窩小動物磨蹭挨擠著，發出調皮的竊笑。老師命令大家安靜！細細的木麻黃枯枝在大家的皮鞋底下發出斷裂的小小聲響。我的鼻子聞到泥土的味道。我的耳朵聽見自己突突的心跳聲。我的眼睛偷偷地瞥見蹲在身旁的男孩，他是我初戀的人。我們靠得好近！

我們共用一張課桌椅，並不像其他同學那樣嚴防對方超越，我們總是手拉手跑過操場以及跳晨間的土風舞。他的步伐像隻鴨子，賽跑時一條手臂總是格外忙碌地揮動，看起來真有趣。他笑著的時候，總露出貝殼似的大門牙，看起來好乖又好傻。他是導師的孩子，當他是班長時，我是副班長；當我是班長時，他是副班長，我們的考試成績總是名列前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