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哈向前走>>>尋找一棵樹

爸媽不在家，晚上男孩跟著爺爺睡，女孩跟著奶奶睡。奶奶的房間在後院，唯一的小窗緊貼一排刺竹圍，竹圍外面便是浩蕩的後壁田，濁水溪長堤聳立在後壁田朦朧的邊緣。

每當暴雨的夜晚，奶奶房間的窗外刺竹幢幢，劇烈地搖擺，竹桿互相扞出欸乃欸乃的巨大聲響，彷彿惡海中行將斷裂的老船櫓。竹葉也瘋狂的鞭打在玻璃窗上，黑影散亂，像蒙天的駭浪。我可以聽見遙遠的濁水溪浪聲滔滔，我們昏黃的小房間像一艘木船載浮載沈。我整個晚上睡不著。

我們會漂流到哪裡？暴雨會將我們推遠到世界的盡頭嗎？在那裡，哭喊也不會有人聽見。

暴雨、旱雷、深夜裡的萬籟俱鳴，是三合院裡的三則神話。特別是夏天的暴雨，小時候每遇到這樣又深又牢的雨，我總以為整個世界都變成汪洋大海了，我們正在漂流著往哪裡去。

三合院的屋棚頂是竹構架，外面覆蓋灰瓦，瓦縫之間每逢雨天總是漏雨。颱風襲擊時，瓦片往往又增添新的破口，於是奶奶便徹夜地不斷起床搜尋雨漏。這時候，家裡的鍋碗瓢盆全派上了，一個個朝天對準了雨漏放在地板上、桌椅上、眠床上。最怕的是雨水瀉在眠床的榻榻米上，那會發霉發臭好幾天。而有時滴漏點恰巧在床頭，一隻臉盆接在那裡，整夜耳邊就叮咚叮咚地響，吵得人更睡不著，一面還得留意別翻身打倒了盆子。

那些年的夏天，爺爺每逢颱風便皺起眉頭煩憂著溪底做大水。濁水溪為我們哺育西瓜和蘆筍，卻也惡名昭彰。爸爸還在家時，有個風雨惡夜他和幾個人搶進西瓜田察看災情，竟不慎跌落到暴漲的濁水溪裡。那一夜奶奶守在廳堂門階上望著闃黑的巷子口，忡忡盼望直到黎明。昏黃的燈下，她喃喃地說我父親肖龍，列祖列宗會保佑他平安回家。

果然隔天清晨，有農民在稍稍下游的溪邊發現我父親。原來他被大水沖走了，幸好途中給一顆石頭絆住。但他疲累得無法回家，便倒在滾滾的濁水溪旁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