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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年少書寫——伏流          圖文:馬哈

本文刊登於2012/05/14聯合報系好讀週報 [寫作力] 單元,

是寫作講師群寫給中學生看的有關年少書寫經驗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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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二時,有天早上班導師傳喚我到辦公室,抖著一份報紙,指著那上面一篇文字問道:「妳為什麼寫這個?妳想離家出走?」導師眼珠子本來就大如牛鈴,這時瞪得更嚇人。我伸長脖子一看。那文章明明叫做《我要回家》,作者有個美麗浪漫的筆名「海藍」,就讀學校……大雅國中二年級。

 

「老師怎知道是我寫的?」我問。

 

「不是妳還會是誰?」導師再瞪我一眼。「好好唸書,不要想東想西!」我低頭垂手立在那兒,也沒承認,也沒否認。不一會兒被打發走了。導師教英文,那天上課時又向全班同學勸勉了一次:「好好唸書,不要想東想西!」我再次被白了兩大眼。

 

我的國中導師有一雙炯炯大眼,隨時看起來總是瞋目裂眥的樣子,像個女張飛。她是深受我敬畏的人,影響我至深,她說過一句話:「一個人有沒有智慧,看眼神就明白了!」使我一輩子對著鏡子擠眉弄眼渴望鍛鍊出充滿智慧的眼神。不過她對寫詩寫小說這種事不怎麼看得上眼,我在報紙和校刊投稿的作品,她總認為是胡思亂想,強說愁,唯有保密防諜、我的志願等義正辭嚴的作文比賽成品能獲得她青睞。《我要回家》是我投在中華日報學生園地的小說,寫的是一個女孩離家出走,獨自在電話亭中窩著睡了一夜的辛酸故事,多麼不幸的際遇,而我的導師一點都不憐憫。

 

為了預防再被導師「抓包」,後來我換了筆名——藍藍……天啊!換湯沒換藥,如今想來真是不堪回首的天真年少(一笑)。

 

不過當時的校刊主編石老師倒十分賞識我的胡思亂想強說愁。他透過我的國文老師認識了我,有一回出刊在即,卻未見我投稿,便趁著午休專程到我教室尋人,「懇請」我一定寫一篇。由於石老師身兼國文和體育老師,文武全能又俊帥瀟灑,此舉轟動了我們全班,害得我既嬌羞又驕傲。

 

雖然石老師看重我,希望我努力筆耕,但在我內心深處,其實對自己的詩和文充滿懷疑。我隱約感到對於「片片西風葉葉愁」這種句子的不耐煩,雖然我曾自以為寫出曠世佳句,然而我很快便厭棄它了。在日夜吟詠唐詩宋詞,抱著惆悵的中國文學入睡醒來後,再讀到辛棄疾詞:「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無疑是一記重大的打擊。我得說,少年人不宜過早撞見辛稼軒的《醜奴兒》,以免陷入自我矛盾和質疑中,無法盡情伸展天生本能的年少愁懷。

 

或者,只有我這樣習於自我懷疑的人不宜?這闋詞使我在楓葉西風前止步,我嘲笑自己,愁啊愁是無知無用的東西!

 

然而在彼同時,我卻摸不著其他出路。這讓我意氣風發的文筆漸漸熄了火,往後在高中三年期間,我僅僅向報紙投稿過一篇短文,那一次的動機是為了賺點微薄稿費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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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自己文筆的懷疑也不全然肇因於醜奴兒。在稍早之前,有次國文老師對我說:「妳的文章像一條河流。」這是啥意思?是好話還是壞話?偽裝聰慧的我沒有追問老師的高深寓意,直到高中還為了這句話苦悶地琢磨。我感到那不是個好評論。是說我的文章如河流般瞻前不顧後吧?像河流般開散難收吧?會不會是行文太通直,欠缺花樣變化?或是思想頑固,像河流般一去不回?

 

那些年,我們幾乎每週有作文課,作文確實寫得不少,但更深入的寫作指導如同現今學校一般,是沒有的。作文一直是項專門學問和技術,畢竟和國文專長並不等同,至少在我遇過的國文老師當中,人人是善於評論者,卻無人是善於指導者(或至少是勤於指導者)。

 

那些年,我們的寫作導師除了課本選文便是唐詩宋詞,便是課外的散文小說,學生寫作文,純粹靠天分發揮。我對文學的愛好,是典型的先天作用,生來就喜歡學校,仰慕文學。小時候住在三合院的生活,對植物的喜好,稻田休耕時遍野蓼花和泥胡菜隨風輕搖的場景,則是有幸的後天涵養。我在國小時期讀了不少書,譬如中國民間故事、世界文學名著等,都是從教室的書櫃借來;中學以後則轉向品學兼優的表姐借書,以及自己存錢買書,咆哮山莊、簡愛、基度山恩仇記、亞森羅蘋、福爾摩斯、好時年系列羅曼史、張秀亞、琦君、王鼎鈞、三國演義、紅樓夢等等,都是那些年的床頭書。

 

但在文學路上影響我最徹骨的莫過於唐詩三百首,帶領我認識它的是國小五、六年級導師。有段日子,我們全班每位同學下課幾乎都在背誦唐詩,只要背熟了,站到導師面前背誦給她聽,便會得到她的讚賞。也許當時有些實質獎勵?但我已經忘了。總之當時導師的講桌前總是排了一小隊蘿蔔頭,要是背錯了,便遣回再背,背熟了再來。於是人人一天向導師報到好幾回,我在一天當中可以背誦好幾首長詩短詩,幾乎將一本厚敦敦的唐詩三百首翻爛了。

 

就是在那些時候,跟自己生活的鄉土毫無關聯的楓葉西風潛進了我的腦袋,從此我認知的文學便是那一類美麗悠遠的懷想。那些文字美,意象美,但不屬於我真實的世界,執意要寫出彷彿的東西,寫出來了,卻顯得虛假、堆砌,連自己都不喜歡。然而眼前真實的世界對當時執迷古典的我來說,卻又乏善可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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鑽進了牛角尖,再加上對於生命的迷惑,到了高中,我的寫作便深深淪陷在更多更龐大的懷疑中了。高一下學期有篇日記這麼寫著,是關於作文課:

 

下午一、二節作文,老師一口氣出了三道題目讓我們選,分別是:行軍記、校慶記聞、十七歲。我喜歡抒情文,所以選了「十七歲」。小卓也是。下課前,我和小卓交換作文簿欣賞對方的作品。我先翻到上一篇「給古人的一封信」,她寫給王維。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小卓志願是當畫家,難怪她選王維。

 

接著看她剛剛寫成的「十七歲」。她寫得美極了,無論憂鬱、嘆息或無奈,她都寫得很好、很真,且用字遣詞成熟。在她的文章中,她的感情就在字裡行間坦誠地流露,我感動極了,讀完內心激盪不已。

 

一直以來,總覺得自己的文章像積木,到處都是拼湊的空隙,人家是字裡行間皆情感,我是字裡行間好通風!無怪乎老師一向只肯給我七十九,就是不肯讓我達到八十!今天讀了小卓寫給王維的信,果然是八十分,而我寫給李白的信,卻依然七十九分。我們兩人同樣各有一段寫得很好,被老師的紅筆一路畫到了底,但我似乎還有哪一扇門未能突破。是什麼呢?我自己猜想,是感情吧?

 

小卓對繪畫、對寫作都付出最真誠的愛,而我,卻還不能肯定自己到底最愛什麼。因此,我的文章裡才看不到情感的流露吧?

 

高中時期的我,不僅寫不出真情流露的抒情文,也寫不好議論文,思慮欠縝密,以致老師在我的稿紙上批了兩個斗大的紅字——扞格,令我記憶深刻,至今難以抹滅。雖然持續的被推派參加作文比賽,但名次總在二、三名徘徊。我的高中生涯,最後以文學形式留下的紀念品只是三本發黃的日記。

 

當許多年後我纏繞在村上春樹囈語般的文字裡丟失了自己原初的語言時,突然在鄉下老家重獲了遺失已久的高中日記,在將那些往事逐字輸入電腦之際,我感到自己也受到那些純真的悸動、憤怒、悲傷、疑惑以及自我探索的重新陶冶,重新找回簡白樸實的語言以及對世界的觀點,重新找回個性。

 

在高中日記裡,我也發現自己的創作源泉始終來自於對草木自然的愛好和關注,以及對他人採取同情與旁觀的視點。這種靜觀體察的性情牢牢將我勾留在文學藝術之路上不曾游移,不曾因為自我質疑與棄筆而遠離文字,反而在坦誠的生活書寫中,我寫出了小卓那樣的真情,寫出了小河,也寫出了急瀑。當時我未曾察覺,直到多年後重新閱讀那時的自己,始能為那些年的我衷心感到安慰。

 

校園裡的珊瑚刺桐、木棉、銀樺,垃圾場邊榕樹老幹上的兩片新芽,教室窗外馬路對面的鳳凰花,畢業在即的藍色天空……逝去的時光在湮黃紙頁裡留下鮮明倒影。文字能比圖像留下更多更深的記憶,這是我在寂寞的日記書寫中對寫作的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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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要滿心感謝少年的我,感謝她在那段蟄藏於地底的伏流歲月中,仍奮鬥不懈地以自己的語言低聲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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