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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世界的邊境,人們越過濁水溪,便消失不見。譬如爸爸媽媽。

 

爸媽曾在沙地上幫忙爺爺奶奶種西瓜。瓜園裡搭著小棚,是躲避日曬的地方;沙地上鑿了個大水坑,是汲水灌溉的池塘。我看見媽媽肩上荷著扁擔,從塘裡挑上來兩桶水,晃晃盪盪,潑潑灑灑,小腿和手臂浮凸著青筋,臉面涔涔的汗水在黝黑皮膚上發光。沙地上滾圓青翠的大西瓜,一個個喝飽了溪水,吮夠了日光,在肚裡咕嘟咕嘟釀成蜜糖。把耳朵偎近它們,你會聽見沙地的秘密,關於夢和真實之間的交換。

 

而奶奶蹲踞在瓜園一隅整理著綠霧一樣的蘆筍棵。爺爺和爸爸彎著腰,小心翼翼巡行在西瓜之間,逐一拍打,仔細聆聽瓜肚裡的回聲,喜孜孜盤算著好賣價。

 

暮春初夏,我跟著家人到瓜田幫忙;暑假和同學到溪邊打水仗、堆沙堡。濁水溪恍惚的水道,兒童們有時和大人並行著手挽手,漂漂浮浮的也能涉水渡過,有時卻須搭乘牛車或橡膠筏子。搭牛車渡河時,我喜歡坐在車斗尾端,兩隻小腳踢著水花,身體隨著老牛車左右搖盪,仰頭看天空,顧盼荒野,心裡相信自己是位異鄉人,流浪漢。 

 

當我學會了單車,有天,奶奶准許我載著一隻竹籮跟隨她出庄、越溪岸,到西瓜田幫忙。我飛快騎上姑姑的淑女車,兩條腿勤奮地踢蹬著踏板,嘴裡哼唱著民謠,旅行一般抵達溪岸底下。我們下車步行上堤岸。崇高的堤岸是我的小小世界中唯一的山,橫亙在世界邊緣,阻隔傳說中的大水患。

 

我努力地登上堤岸,望見渺渺無邊的沙洲、溪水,望見莽莽的銀合歡、芒草叢、馬纓丹、蓖麻、下坡的礫石路、偶而寥寥犄斜的木麻黃。這是我的夢土,出產想像的真實荒沙,所有景物熔化在白光下,像幻影一般舞動……「奶奶,我可以開始騎了嗎?」奶奶說好。

 

我一骨碌爬上單車,高興地往下坡路衝去,往濁水溪衝去。我唱著流浪者之歌,感受到車輪在礫石上如野馬一般跳騰,蒼白的幻影們在四週呼嘯。溪水逼近眼前……我突然停止了歌唱。奶奶在背後遠方喊叫,那聲音混入了蒼茫……

 

我想起一件事——我沒有學煞車!

 

嘩——單車陡地奔進溪水,轟然倒了,像隻瘋狂的水牛。而我跌落在溪邊草叢中,幻影停止舞動,我聽見自己的喘息和心跳。怦。怦。在寂靜的荒地上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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