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哈向前走>>>尋找一棵樹

在教室後方有一片木麻黃林，風一吹，樹上總是颯颯地作響，樹下撒滿了松針一樣的細枝枒和木質小毬果。有時，會有蛇和蜥蜴經過這裡。這裡也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孤寂地躲在木麻黃林中，躲上一千年，也不會有人發現。

穿著雪白上衣，藍色吊帶裙，柔軟的白襪子，漆亮的黑皮鞋，在學校裡，我喜歡上課時大聲朗讀課本，下課時像兔子般到處跑跳玩遊戲。這是我的天堂時光，是正式上學以前，總是躲在校園水泥牆外偷偷盼望的世界。

每天早晨，我背著書包走出扶桑花與刺竹夾道的小巷子，向右轉上村道，再繼續徒步走到庄子頭的路隊長家集合。上下學各路隊的隊長由各村莊高年級的學生擔任，我們村子的路隊長家門牆內有一株老桑椹，在春雨裡悄悄的結果發紫了，累累的一串串，從紅磚牆縫探出頭來。每逢下雨天，等路隊到齊總要多費點時間，有的孩子索性不來了，但我是一定要上學的！我從小就風雨無阻地上學，沒有人告訴我該這麼做，只是我太喜歡到學校裡去。陰雨的早晨，我就那樣站在路隊長家門口等待著，和桑椹果子一起等待著......

我喜歡上學。上學讓我有一種找到同伴的喜悅。雖然三合院裡毛頭小孩眾多，但是對我來說，他們只不過和雞鴨鵝豬一樣野蠻愚笨。上學後我才發現，原來世界很大！世界上還有著各種不同的生活方式！世界不僅僅是由三合院、稻田以及牲畜的氣味構成，世界上還有戲院、餐廳，以及驕縱的、愛欺負人的小孩！

雖然坐在我位置前面的胖女孩總是回頭欺負我，但我還是每天愉快地上學。

媽媽說我小時候是睡在米籮裡長大的。米籮底部鋪稻草，再覆上一件小花被單，出生不久的我，就那樣睡在竹籮裡，安安靜靜的不吵，陪著媽媽在晒穀場上劈柴薪，曬稻穀。因此我小時候有個綽號，就叫做米籮。

米籮！米籮！大人們都這樣叫我。米籮長大後非常期待上學，在正式進學校讀書之前，她已經學會了九九乘法和注音，鉛筆拿得很穩，寫得一手方正的字。她趴在紅木餐桌上學寫字，跪在晒穀場上拿碎磚塊畫圖。她喜歡紙和筆，喜歡可以亂塗鴉的庭院。

風雨過後最高興的，便是摟著一隻臉盆跑到隔壁六嬸婆家後院撿蓮霧。一夜風吹雨打，青生生的小蓮霧都滾在泥地上，水淋淋映著晨曦，像顫動有聲的小鈴鐺。

那時候的蓮霧品種，果實非常小巧，樣子像奶嘴，蒂頭部份收窄，青黃色，不甜，有點兒澀口。但是充滿原野的香氣。颱風天撿蓮霧落果，不甜也覺得心裡好滿足。

暴雨過後的清晨，屋瓦和曬穀場上佈滿溼漉漉的刺竹葉，一陣清風吹起，滿天的竹葉翻飛像綠色小魚，天空變成空氣海，深呼吸一口，滿腔滿腔的舒淨透涼！後院泥濘裡，也是成堆的折枝散葉，隔離後壁田的刺竹東傾西倒，有些斷折的新筍，奶奶便撿拾起來切片炒成颱風菜，配滾燙的白粥。刺竹是防衛性的植物，刺竹筍通常是不拿來吃的。可以想見這道颱風菜的滋味如何。當然是苦澀的。

爸媽不在家，晚上男孩跟著爺爺睡，女孩跟著奶奶睡。奶奶的房間在後院，唯一的小窗緊貼一排刺竹圍，竹圍外面便是浩蕩的後壁田，濁水溪長堤聳立在後壁田朦朧的邊緣。

每當暴雨的夜晚，奶奶房間的窗外刺竹幢幢，劇烈地搖擺，竹桿互相扞出欸乃欸乃的巨大聲響，彷彿惡海中行將斷裂的老船櫓。竹葉也瘋狂的鞭打在玻璃窗上，黑影散亂，像蒙天的駭浪。我可以聽見遙遠的濁水溪浪聲滔滔，我們昏黃的小房間像一艘木船載浮載沈。我整個晚上睡不著。

農事初了，爸媽又匆匆離開院子。

這是他們第幾次離去了？

但我從不目送他們遠走，

我只是一個人躲在後院，

曬穀最怕碰上西北雨了。西北雨一撮撮又大又沈，噗噗噗打下來，頃刻間稻穀便潮了。爺爺說，看見天邊翻黑，聽見烏雲裡暗雷隆隆作響，便要著手準備撤稻穀。這時一陣雨前風颳過庭院，夾帶著毛毛雨絲，大家趕緊拿了木耙將地上的稻穀全數分裝入米籮、竹框，火速抬進屋裡避雨。 曬穀的下午，院子裡蒸散著乾燥的稻香，也瀰漫著緊張的備戰氣息。

時間和距離在剛剛收割的後壁田裡變得不一樣，它們比田裡擁擠著稻棵時顯得蒼白 恍惚 ，才走上幾步路，院子就遠了，時間卻還早。 天空比昨天升得更高了，三合院佇立在光禿禿且陡然變大了的平野上，遠望像一座孤島。

收割過後的下午，我總在田 裡踱著拾穗，乾硬的田土坑凹難行，一束束被銳利鐮刀刈過的稻茬尖利扎腳，莖管裡還溢著清甜的味道。陽光發白，打穀機的噠噠響聲安靜了，田裡一個人影也沒有。從刺竹叢高高掩蔽著的後院中隱約傳來小狗吠叫和雞鴨的吵鬧，還有幫浦的汲水聲。竹叢輕輕搖擺，粗壯的竹幹在風裡相互旋轉、扞格，發出搖櫓一樣的聲音。三合院在搖櫓聲中睡著了，彷彿正漂浮著前往什麼地方。這使得在稻田裡拾穗的我感到不安，我不斷的停下來回頭張望，看看院子還在不在？幫浦的汲水聲還聽得見嗎？因為收割過後的稻田是這麼遼闊，總是容易令人離家太遠。

稻子熟了，夏天的長風在後壁田搖出金色波浪，三合院盪著盪著，像座海中之島。在鄰居的六嬸婆家後院，緊依著刺竹叢旁邊，有個竹編的小柵，它是朝向後壁田的小小港口，有時我會站在這裡，等待著一點朦朧的消息，看遠遠海上是否升起一片歸帆，闊別的旅人是否正在歸來。

爸媽總是從後壁田回家。在金色的後壁田間有一條細細彎彎、隱隱約約的土埂路，神秘地連結著濁水溪堤岸下的公路與我家三合院，每當稻穗變成金黃，漫天飛著一種搔癢人的芒屑，在遠方工作的爸媽便會準時回家幫忙收割。他們會在街上下車，徒步走到後壁田盡頭的公路，然後小心地跳下田裡，摸索著這條羊腸小路回到三合院。

這裡是世界的邊境，人們越過濁水溪，便消失不見。譬如爸爸媽媽。

爸媽曾在沙地上幫忙爺爺奶奶種西瓜。瓜園裡搭著小棚，是躲避日曬的地方；沙地上鑿了個大水坑，是汲水灌溉的池塘。我看見媽媽肩上荷著扁擔，從塘裡挑上來兩桶水，晃晃盪盪，潑潑灑灑，小腿和手臂浮凸著青筋，臉面涔涔的汗水在黝黑皮膚上發光。沙地上滾圓青翠的大西瓜，一個個喝飽了溪水，吮夠了日光，在肚裡咕嘟咕嘟釀成蜜糖。把耳朵偎近它們，你會聽見沙地的秘密，關於夢和真實之間的交換。

一間小小的祠廟座落在蘆葦花下，裡面坐著一位小小的土地公，門口上總是斜斜插著幾支香，朦朧的青煙隨風繚繞，一會兒飄向北，一會兒飄向東，好像我家太公蹲在晒穀場上叼著細細長長的菸斗吞雲吐霧。

小小土地公為我們守護庄外的稻田和濁水溪的西瓜。爺爺奶奶說，出庄經過土地公一定要合掌禮拜，祈求祂保佑我們下田平安。

出了庄，便是青青稻田，稻田盡頭是溪岸，神秘的濁水溪在堤岸那頭滔滔地流淌。爺爺說大洪水曾吞噬我們辛苦哺育的西瓜和蘆筍，因此我們莫忘敬拜土地公，祈禱災難不要再來。

 爺爺的鐵馬，又高聳又沈重，兩隻把手比我的個頭還高，遠遠的橫岔開去，拗得像水牛角，實在好難駕馭，好不容易爬上座墊坐好了，兩隻腳卻搆不著踏板。怎麼騎乘這輛大鐵馬呢？只好兩手緊緊攀住車把，將右腳穿過三角車架，蹬住另ㄧ邊的踏板，就這樣把身體斜掛在車子左邊，兩條腿用上、下、上、下的踩踏法讓車輪鏈前進。

要練成這種絕技當然不是一天兩天，剛開始通常需要兩位助手。方法是在車後座橫著綑上一根扁擔，兩個人在車後各扶住扁擔一端，穩住車，跟著小跑。像這樣天天練習，過幾天騎士的膽子和平衡感都有了，扁擔就可以抽掉，助手人數也剩下一個，只需稍微扶著車後座慢跑一段路，然後出其不意偷偷放手，騎士便可以學成單車了。

秧子長高了，稻田青了，南風越來越長，從曠野吹進了三合院。

空氣裡有稻梗抽長的聲音，稻穗摩擦的聲音，稻葉青鮮的氣味。

等稻葉變黃了，稻穗彎了腰，爸媽便會回家。

春天把風染綠了，孩子們在溫暖的稻埕上沐浴。

褪去厚重的冬衣，春天是三合院的沐浴節。

在冬天，我們很少很少洗澡，直到第一陣軟軟的南風吹來金色陽光，

奶奶將鋁盆端到晒穀場上，注滿水，說：來洗澡吧！

  我問老水牛，爸媽為什麼不在家？老水牛說，哞～～

 老水牛知道一切事情的答案，只是牠不愛說話。

牠是三合院裡最最沈默的的一個。像塊石頭。

        有天下午，我從媽媽房間的窗口，看見一個瘋女人。她穿過北邊的稻田，從六嬸婆家後院的小柵，泥鰍一樣潛入三合院。

        這瘋子胡亂披掛著綵衣，打赤腳，腳上沾滿泥濘。她手裡揮動一把青稻草，有時低眉呢喃嘻笑，好像懷抱著一個嬰孩；有時齜牙瞪眼，指天罵地，彷彿喝叱著周遭的什麼人。但周遭什麼人都沒有。大家都下田去了，院埕靜悄悄，白著臉。

        我問奶奶，為什麼女人會瘋？奶奶說，女人瘋了，不是死了丈夫，就是死了孩子。

        安靜的春天下午，朝向稻埕的小室透進一方陽光，衣櫃頂上媽媽的明星花露水好香。媽媽不在家，她和爸爸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遠在濁水溪岸之外的、不知名的地方。

        日光從密織的竹篾門篩落進來，像夜晚的星星。媽媽房間裡，偎著窗下是一架縫紉機，但終年閒置不用，因為媽媽忙於農事，沒有時間經營針線。竹蔑門與牆之間的夾縫，有一隻尿壺，供這個房間裡大人小孩夜晚如廁。每天早上，媽媽把糞尿倒進後院的排水溝，在幫浦底下以稻草奮力刷洗尿壺。我也擔任過這項工作，一鍋糞尿端在眼前，騷臭衝天。

        房中的木造眠床是小孩子的遊樂場、劇院、表演台！床上鋪排榻榻米，前沿有四扇軌道門，全部合攏時，上方的木條漏窗可引進幽微光線。木床貼靠著裡牆，牆上有一口雙層格柵小窗朝向後院，風雨或天冷時撮合起來。但不夠嚴密，夜裡的風雨寒氣，總是從窗縫透進屋裡。